(来源:工人日报)
鄂西北秦巴山余脉深处,藏着个龙潭沟村。这里山高风劲,秋风总比别处来得早,每年玉米秋收,总有些青黄不接的嫩棒子,来不及等籽粒饱满就被寒霜催着。可在缺衣少食的年月,这些皮薄浆足的嫩玉米,却是母亲手里能改善一家人伙食的宝贝。
母亲管这吃食叫浆巴馍。做法不复杂,却满是农家巧劲:把嫩玉米粒用小石磨磨成浆,或是拿对窝捣成糊,拌上葱姜蒜、花椒粉等佐料,稠乎乎的一大盆端到灶前。大哥坐在灶门口管火,母亲从盆里捞起一把浆,两手轻轻一捏、一拍,圆鼓鼓的饼坯就成了形。这时铁锅已烧得微热,她从油罐里刮出一点珍藏的猪油——那油在那个年代金贵得很,油花在锅底“滋啦”化开,香气瞬间就填满了屋子。再用刷子把油均匀地刷遍锅壁,浆巴馍贴下去,就不会粘在锅上了。
母亲贴饼时总爱反复叮嘱:“得用草柴、叶子柴,微火慢炕,火大了就糊了。”可我那时哪耐得住馋?趁她转身的工夫,偷偷折一把细枝碎柴塞进灶膛。火苗“呼”地蹿起来,锅里立刻响起急切的“滋滋”声,结果总有几个浆巴馍被烙得焦黑。母亲举起锅刷作势要打,落下来却只是轻轻扫过我的手背。
等饼出锅,我们兄弟五个抢着要金黄油亮的,咬一口,外脆里糯,玉米的清甜裹着猪油的焦香,黏糊糊地粘在牙齿上,全是满足。有一回,我好奇地掰了母亲正吃的焦糊馍一角,刚嚼两下,一股焦苦味就漫开,忍不住扭头吐掉了。可母亲总是默默吃那些焦黑的,吹吹焦灰,慢慢嚼着咽下。
早先,左邻右舍分到没熟透的嫩玉米,大多是直接扔进开水锅煮。每到傍晚,村里各家灶间都飘着清淡的煮玉米香,孩子们捧着玉米棒啃,虽也有几分清甜,但填不饱肚子。直到我家灶间飘出那股混着猪油与焦香的独特气味——像是长了脚似的,蹿出灶房,飘满小小的院落,才勾得邻居们都动了馋虫。
先是有人端着碗过来串门,见嫩玉米竟能做成这般金黄香脆的饼子,无不惊叹母亲的巧思。没多久,东头婶子家、西边大娘家的烟囱里,也陆续飘出了一样的香气。井台边闲聊时,她们总爱向母亲讨教火候的秘诀,母亲也乐得分享:怎么用有限的油让饼子更香,如何判断浆的稠度才不粘锅。原本是应对青黄不接的无奈吃法,竟成了那段清贫岁月里龙潭沟人共同的秋日记忆。
后来我离家工作,每年秋收还是会回龙潭沟。母亲知道我惦记这口,早早就备好嫩玉米。石磨“吱呀呀”转着,乳白的浆汁顺着磨盘往下淌,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是她的手劲不如从前,拍出的饼子薄厚不那么匀了。灶膛的火光映在她脸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像极了浆巴馍烤裂的细纹。
母亲走后,我再回去,大哥接过了做浆巴馍的活儿。他挑的玉米,总是那种刚要熟又没全熟的,磨浆时水和玉米的比例,竟和母亲当年分毫不差。他贴饼时也爱念叨那句“火要小,心要细”,和母亲的语气一模一样。那一刻,灶房里飘着的烟火气,仿佛还是四十多年前的模样。
如今超市里也有各种玉米饼卖,机器磨的浆,电饼铛烙的,一个个整齐划一,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浆巴馍,如今成了我心底最珍贵的念想。它像一枚时间的书签,稳稳夹在龙潭沟的秋天里——那一锅金黄中,总躺着几个焦黑的饼子,那是岁月故意留下的印记,提醒着我:有些滋味,注定带着一点苦涩,才更显真切,也更难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