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放的或者婉约的


(来源:上观新闻)

中国幅员广大,就饮食而言,也是南北西东各有所长,差异极大。所谓南甜北咸东酸西辣,这也就是大体而言,细加分析,更是让人眼花缭乱。粤菜清淡,川菜浓烈,无锡甜蜜蜜,太原酸溜溜。大而言之,南方细腻,北方粗放。地域、气候、物产、民俗、口味,有大差别。就我个人的饮食习惯,基本是南方型的。南方温湿多雨水,是稻谷之乡,鱼米之乡,物类丰富,故口味偏细致;北方天高地阔,气势雄伟,小麦、玉米、大豆、高粱,以面食为主,口味偏重,养育了齐鲁义气、燕赵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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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为在北方生活久了,逐渐爱上了北方的壮伟,加上早年所在的部队都是山东子弟兵,大饼卷大葱,生吃大蒜就馒头,其习惯来自胶东半岛,我也适应了这里的豪放和开阔,使自己的饮食习惯适应于口味偏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是积习依然,以主食而言,从习惯米饭到习惯馒头,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北方人常说“米饭吃不饱”,南方人常说“馒头咽不下”。此乃通习,不足为奇。

那年壮游关东大地,从辽沈到内蒙,东北大餐,八碟八碗,“四大金刚”,豪兴冲天。有一段时间,北京人迷上了来自大北方的餐饮。东北凉拌菜,粉丝、黄瓜丝、白菜丝,醋和酱油,上来就是一大盘。那时没有罐装的啤酒,用大桶装,大碗喝酒,就着凉菜,一醉方休!接着就是东北大餐的全面进军,京城的厚重遇上了东北的宏伟,一拍即合,一发不可收拾。这噶达,那嘎达,屯老二,铁锅炖,越土越吃香。

风向随时转,东北的杀猪菜,一时赢过了西边的麻辣烫。那时亮马桥附近有一家六联锅,上桌一口气摆上了六只大锅,都是地道的东北大菜: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红烧黄河鲤鱼、大拌菜、韭菜盒子、豆包、炸糕!所谓的“四大金刚”都是实打实的“硬菜”:酱肘子、大棒骨、酱猪蹄、炖吊子。吃东北大餐,需要放开架子,不拘细节,吆三喝五!兴致来了,可以大声猜拳,呼天唤地!东北大餐,绝配是冰啤。一边是热火朝天,一边是冰天雪地!需要的是那种大大咧咧,放开的姿态:不是浅斟慢酌的那种,而是一往无前、肆无忌惮的那种!

上面那种场景,是我所习见,年代久了,也颇能适应。仔细一想,如此张扬,不免有伤风雅,但兴之所至,管束不了了。由此联想在世界各地游走,这种放浪形骸是失礼的,但在没有外人的场合,这种难得的“偶然”,也是人情之大常。过分拘泥则有违常情了。

话回到我熟悉的南方,闽江帆影,鼓浪琴韵,九曲茶香,造就了独特的八闽文化。闽菜佛跳墙进了国宴菜单,乃是头道汤菜,这名称有点滑稽,实乃诙谐,言佛门清净亦难抵挡其诱惑之意。其实罐蒸的这道菜极为雅致,清淡、醇厚,鸡汤煨之,海参、瑶柱、鱼胶、鱼翅、鱼肚,加上一只小巧玲珑的鸽子蛋,用的是高级花雕,隔水蒸制多日始成,上桌,掀盖,酒香盈室!闽菜多雅致,荔枝肉鲜艳,爆双脆(海蜇加腰花)奇特,西施舌(海蚌清汤)艳丽,凡此等等。与北国风情构成极大的反差。

闽菜如此,粤港苏杭,莼菜鲈鱼之叹,又何尝不是!对比之下,与萧萧易水、巍巍五岳独尊形成了迥然不同的境界!后者所展开的是“乱炖”,是“铁锅炖”,是“杀猪菜”,是呼拥而上的大碟大盘!一个金掌勺,不够,三个金掌勺,鑫掌勺还不尽意!气势非凡、雄伟壮丽的大气派。这种反差极大的南北西东大总汇。这就是所谓的包罗万象,博大精深,这就是足以自豪于世的千古文明!

饮食如此多丽,乃是文化绵延的多丽所致。举凡诗界词坛,一概如是。唐诗百态,初盛中晚,各有其珍。俗云宋词两派,一曰婉约,以李清照为代表;一曰豪放,以辛弃疾为代表。亦如南北餐饮,各呈其尊。俞文豹《吹剑录》载东坡在玉堂日,有策士善歌,东坡问及“我词何如柳七”。答话是一道古今名言:“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听了高兴,“为之绝倒”。

其实东坡写的,也有婉约一面,“十年生死两茫茫”即是。清照也是如此。诗文与饮食事不同而义理近。我的见解:一边是杀猪菜,一边是西施舌,这边豪放,那边婉约,互补,互渗,互赢,都好,都香,且都美!

2025年7月7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

原标题:《豪放的或者婉约的 | 谢冕》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谢娟

来源:作者:谢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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