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人的九寨沟


英雄交响曲——珍珠滩瀑布 卢开宇 1981年摄英雄交响曲——珍珠滩瀑布 卢开宇 1981年摄

  林阳

  一

  提起九寨沟,脑海里蓦地浮现“漫游天下”四个字。当年,我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一心想着漫游天下。

  1982年7月,北京师范学院的梧桐树上蝉鸣正盛,在校园里读书的我即将毕业。中学同学卢开宇对我说:“四川有个特别美丽的地方——九寨沟,那里遍地奇花异草,水碧蓝碧蓝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纯净的蓝天、白云。一座山因富含铜元素,全是蓝色的……”卢开宇是1977级的大学生,在四川学工科,近水楼台,1981年就目睹了九寨沟之美;我对他的话坚信不疑,毕竟工科生的描述会更严谨些。他不忘给我展示了一张比挂历还大的彩色照片,那景色瑰丽得教人屏息,他说实景比照片惊艳。

  为佐证其言,开宇说著名摄影家陈复礼到达九寨沟后,异常兴奋,三天就用掉了四十个彩色胶卷,七十个黑白胶卷,“根本不需要取景,随意按下快门,便是杰作”。陈复礼还说,世界最美的地方在中国,中国最美的地方在四川,四川最美的地方在九寨沟。

  九寨沟的发现,纯属偶然——上世纪七十年代,伐木工人进山伐木,无意间发现了这处人间仙境。由于进山的道路经常塌方,去九寨沟比较困难,要冒风险。

  如此撩人的话,点燃我的好奇心。卢开宇说:“心动不如行动,九寨沟一旦商业开发,就很难看到原貌了。”这句话,打动了我。

  毕业分配是个极严肃的问题,它关系到我的前途命运,但我觉得,似乎九寨沟更重要,她已经在遥远的地方召唤我,必须马上动身。

  我找了一位大学同学,邀他和我同往。提前买好火车票,一切准备就绪,谁承想即将启程时,同学突然却步。我已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了,或许毕业分配对他来说更重要吧。就这样,我面临重大的抉择:是一个人去,还是改期。最终,骨子里的倔强占据上风,我生怕再也见不到原汁原味的九寨沟。

  二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独自远行。

  那时的行囊,简单得令人发笑:被戏称为“马桶”的帆布包里,塞着一套换洗衣物、铝制水壶、牙刷、牙膏、学生证,还有皱巴巴的全国粮票和翻烂的火车时刻表。一台海鸥205相机,是我从北京电影制片厂的著名摄影师陈佑群那儿借来的宝贝,我还带了一包“路上用”的香烟。来回二十多天,穷家富路,揣了125元现金——多年积攒的全部家当。

  那次旅行,我走了不少地方,先到洛阳参观白马寺和龙门石窟,然后乘坐7字头的绿皮火车去三门峡,晚上就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凑合一宿。从三门峡转车去西安时,与一个西安人聊得火热,他热情地邀请我到他家中留宿。西安至昭化途中,因线路故障,火车在荒野上滞留了十一个小时,没吃没喝;附近的村民挑着井水到铁轨边叫卖,售价不贵,五分钱一碗。

  车到昭化,已是下午。昭化距九寨沟约三百里,我计划乘坐长途汽车到南坪(南坪即今九寨沟县。九寨沟坐落于松潘、南坪、平武三县的崇山峻岭中,从北京到九寨沟,由昭化过去最经济实惠),结果去长途车站买票时,售票员告诉我道路塌方,三天后才有车。

  等三天,这得花多少钱?我站在售票厅里,一脸茫然,继而转念:这不正是“冒险”的开端吗?我决定边走路,边搭车。

  次日一早六点,我背上“马桶”包长途跋涉。路上的车不多,我无暇顾及两侧的风景,军用胶鞋在碎石路上踏出坚定的节奏。待正午的日头把影子缩成一团时,公路路标提示我已走了六十里。

  简单吃过饭,搭上第一趟车。车行一段,继续徒步,大山挡住日头,风变得凉爽。等到天渐渐黑下,我发现一座吊桥,河对面有人家,便决定在这里过夜。

  我走进一家旅店(就是农民的歇脚处,类似大车店),就着昏暗的灯光,吞下一碗面条。累了一天,顾不得观察周围的环境,只觉得屋里黑黢黢的,烟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躺在一张说不清什么味道的床板上,枕着“马桶”,很快进入梦乡。

  凌晨,我被咳嗽声吵醒,睁眼一看,这不大的屋里竟睡着许多人。匆匆洗漱,继续赶路,于当天下午抵达文县县城。我找了一家旅店,办理住宿手续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她看了我的学生证,笑着叮嘱道:“你不要说自己是北京人。”我有些疑惑。原来前一天,四个北京人和当地群众发生争执,先动了手,当地群众吃了亏,一肚子火正无处释放。姑娘又说:“这里有六毛钱一晚的、八毛钱一晚的、一块钱一晚的,我建议你住八毛钱一晚的。”我第一个反应是她想让我多花钱,坚持选择六毛钱一晚的房间。那间房摆着若干上下铺,却只有我一人,不禁暗自窃喜,但我睡得并不好,被臭虫和跳蚤骚扰了一整夜。

  边走路,边搭车,历时三天,我终于抵达南坪;南坪位于四川省北部,负责管理九寨沟。在通往九寨沟唯一的路口,我坐着休息,看夕阳把山峦染成橘红色。还有二三十里路,九寨沟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我多希望今晚就能到达。

  通往九寨沟的路上,看不到车,搭车的想法渐渐破灭。

  忽然,一阵孩童的喧哗打破了寂静,有辆解放牌卡车正卷土而来,朝九寨沟的方向驶去。这群孩童有的挎着菜篮,有的背着包袱,边跑边叫,想让卡车停下来。

  我毫不犹豫站起身,几个箭步冲到路上。司机师傅看见一群孩子打招呼,略微减速,紧接着突然加速,我趁机踩着后车帮的底部,跨了上去。

  其实,司机师傅知道我上了车,还在车内和同事大声聊天。稍稍定神,我拿出香烟,递进驾驶室,并问道:“是去九寨沟吧?”驾驶室里传出哈哈大笑的声音。虽然他有点口音,我还是听明白了,这辆车只到不远处,不去九寨沟。

  司机师傅好心,到地方后,又帮我截了一辆车,往回走。

  星光垂落,我躺在南坪招待所的木板床上,听着岷江的水声,恍惚间仿佛看到九寨沟的水——那令人魂牵梦萦的碧蓝,正等待破晓时分与我相见。

  三

  晨光熹微,我踏上通往九寨沟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忽见左侧的溪水悄然变幻容颜——碧玉般的澄澈竟化作奇幻的蓝绿色。高坡上长着灌木,水流在其间蜿蜒,透着沁骨的凉意。心旷神怡间,一辆豪华大巴呼啸而过,这是我在九寨沟数日遇到的唯一一个现代交通工具,恍若闯入秘境的异乡客。

  九寨沟景区的入口,是几间挂着标语的简陋屋舍,其中便有我栖身的招待所。

  当天下午,先到镜海看看。恰逢无风天,偌大的海子如蓝宝石般镶嵌于山间,水面平滑得不生一丝涟漪;只有到了镜海,方知“波平如镜”绝非夸张之语。镜海也称“静海”,两个名字都符合她的特点,但我独爱“镜海”——天地万物,皆可在此对镜梳妆。

  看完镜海,我去游览九寨沟的主沟——树正沟,路上,海子一个接一个,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有的海子像聚宝盆那样盛满七彩琉璃,有的海子如太古璞玉,未琢分毫。几棵倒下的古树伸向海子深处,浮在水面上的树干覆着一层青苔,竟抽出嫩绿新枝。不大的河鱼,在水中自如游动,全然不惧岸上的人影。一些地方,森林、海子与小瀑布相互勾连,溪水从上游的树丛中奔涌而出,跌宕起伏,层层叠叠的银练,在葱茏的草木间雀跃欢歌。

  途中,我欣赏了诺日朗瀑布。“诺日朗”在藏语中是伟岸雄奇的意思,当三百米的水幕撞入眼帘,只能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神奇的是,瀑布顶有一些树木,水流从树木的缝隙倾泻,间或有阳光穿过,幻化为七彩虹霓。

  傍晚回招待所吃完饭,我再次来到镜海,独坐水畔,看晚霞把群山染成金红色。这面天地之镜,在我心中永存。

  四

  是次九寨沟之行,九寨沟的山山水水,只与十位游客共享。从北京来的,加上我,一共有三位,另外七位是成都某工厂的职工。毕竟招待所只有几间房,人多了也住不下。白天,九寨沟的气温挺高,入夜后,气温骤降。记得一天半夜,想去方便,可厕所离得老远,同屋的汉子干脆赤条条翻窗,跳进月光,嵌入黛色的山影,酣畅淋漓的“放水”声,在寂静的大山里尤其响亮。问其缘由,答曰:“光着身子才不招虱子哩!”

  招待所有个食堂,大灶每天熬稀粥,蒸笼里的馒头冒着热气。如果想吃肉,只能买猪头罐头,那凝着雪白油脂的玻璃罐里沉着三两肉块,可我钱包空瘪,买不起。吃菜,只有素炒土豆丝。第二天,我打算出去玩一天,便预订了两个馒头夹土豆丝。为什么强调土豆丝?因为吃过几顿素炒土豆丝后,我们建议改善伙食,结果,素炒土豆片隆重登场。我们不敢“建议”了,再“建议”,就是素炒土豆块了。

  第二天,我灌满水壶,装上馒头夹土豆丝,游览日则沟。日则沟是九寨沟的精华,印象最深是五花海、珍珠滩。

  五花海是九寨沟最漂亮的一个海子,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无论是晴天还是阴天,都可以同时呈现鹅黄、翠绿、墨绿、湖蓝等颜色,宛若打翻的调色盘。天堂之水,不过如此吧。

  同行的四川游客,还在海子边钓起鱼来。年龄大的师傅有经验,没有鱼钩,就掏出大头针,弯作鱼钩;没有鱼食,也找不到蚯蚓一类的活物,就用棉团充作鱼饵。这里的游鱼没碰到过天敌,毫无警惕性,看见“鱼饵”,争先恐后咬钩。不多时,他就钓了一饭盒鱼,每条鱼的长度仅十几厘米——海子清澈见底,不见小鱼小虾,连水黾都少,鱼没有吃的,自然长不大。

  据说熊猫海那里经常有熊猫出没,但我们在熊猫海待了一段时间,没发现熊猫的踪迹。

  下午,日头被群山挡住了,气温下降,雾气上升,远处看不太清。我们来到珍珠滩,珍珠滩长满灌木,水流沿凹凸不平的钙化滩面跌落,溅起层层浪花,远远望去,点点水珠确似万斛珍珠蹦跳。在路上遇到一位伐木工人,他指向激流深处,说那里的景色非常美。

  我们在路边找木棍作拐杖,脱了鞋,挽起裤腿,想走过去看看。水温极低,水流逐渐漫过脚背,往小腿肚上涨。虽然石头上没有苔藓,但经过千百年的冲刷,还是有点滑,要用力才能站稳……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脚开始变得麻木,正萌生退缩之意呢,猛然间抬头,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我竟立于百丈瀑布的边缘,也就是瀑布的上方;脚下的水流轰鸣着坠入深渊,谷底腾起阵阵水雾,用苏东坡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来形容,再恰切不过。这段激流最美,也最让人胆战心惊。

  五

  游览则查洼沟时,我走了最长的一段路。几日游览,已经有些审美疲劳,但到长海时,还是眼前一亮。

  长海的海拔有三千多米,长约十里,深约百米,是九寨沟海拔最高、水面最宽也最深的海子。旁边的山峰终年积雪,长海的水即来自高山融雪,呈墨蓝色,神秘而幽静。

  我正无所事事,忽然看见岸边有个木筏子,便和同行的两位四川游客坐着木筏子往海子中心走;没有风,木棍也能当桨。走了一段,我脱掉衣服,用脚试试水温,直接跳下水。十摄氏度左右的冷水激得皮肤刺痛,蝶泳几下,再自由泳几下,赶忙回到木筏子上。

  和北京来的两位游客交流时,我得知不远处还有一个叫黄龙的地方很美,便到黄龙玩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搭乘一辆运木头的大卡车,从黄龙去成都,在灌县(今都江堰市)短暂停留。司机师傅对我特别好,他知道我是学生,吃、喝、住全包,第二天告别时,还要给我十元钱。回京后,我几次和他联系,却没有回音。

  在灌县,我游览了青城山;在成都,我参观了杜甫草堂、武侯祠。返京路上,我还爬了华山,在峰顶的大殿住了一宿;因道路塌方,华山暂停售票,山门大开。

  九寨沟之行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快事,尽管已经过去四十三年,如今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它就像岁月长河里的一块五彩石,在内心深处闪着温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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