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辽宁日报)
转自:辽宁日报
叶雪松
对一个出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下孩童来说,最期望的莫过于偶尔出现的一顿让人垂涎欲滴的吃食。比如:一顿大米饭,一碗鸡蛋羹,或者几条煎得喷香的泥鳅。牛蹄筋和九金黄是这些吃食中最让我难忘的。
先说牛蹄筋,它来自一头病逝的老黄牛。我熟悉这头老黄牛,经常看着社员们赶着它拉着专属于它的那辆古老的勒勒车去地里送粪,给牲口刈草。我也坐过这头老黄牛拉的那辆快要散架的勒勒车,老黄牛慢悠悠的样子像极了一位历经世事的乡村长者。它兢兢业业了几十年,社员们都不忍心让它干重活。
这样一头让人爱戴的老黄牛,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悄然离世。人们不忍心吃掉它,准备把它埋在生产队西边的大坑里。队长和会计一合计,最后还是决定把它的肉分给大伙吧,老牛虽然瘦,但二三百斤肉还是有的,除了牛头下水之外,生产队每家每户能分到两三斤肉不成问题。毕竟,社员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荤腥。队长说,就算老黄牛再为人们作最后一次奉献吧。
人们还是用那辆勒勒车把老牛拉到了西大坑进行扒皮分解,将肉、牛头下水分割给了社员们后,将牛皮埋葬在地里。爷爷将没人要的牛蹄子拿回了家。我好奇地问:“爷爷,牛蹄子又硬又臭,能吃吗?”爷爷慈爱地摩挲我的头,笑着说:“把牛蹄子里的筋头巴脑取出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非撑冒你的肠胃不可。”
不知道爷爷用了什么办法,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牛蹄筋那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爷爷端来一碟蒜酱,让我蘸着吃。牛蹄筋晶莹透亮,口感软糯香滑有嚼劲,质地犹如海参。我夹起一块放在嘴里,一股从未有过的香味刺激着我的味蕾。我吃牛蹄筋时的样子有点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很快,一碗牛蹄筋就被我吞进了肚里。晚上,正要睡觉的时候,我的肚子开始有一丝丝疼,很快,就像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翻江倒海般地炸裂开来。我疼得在炕上捂着肚子打滚,冷汗顺着额头淌了下来。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最后,爸爸找来了赤脚医生陆殿德。
经过一番望闻问切,陆殿德说,牛蹄筋没煮烂,加上我的肠胃消化能力弱,消化不良,导致了肚子疼。他开出一个简单实用的方子,让奶奶将面起子溶在温水里让我用羹匙服下。后来,我上了初中学习化学,才知道,面起子就是小苏打,学名碳酸氢钠,有缓解胃酸过多引起的消化不良的作用,它可助消化。面起子水的苦涩,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看着我慢慢平静下来,爷爷开始一个劲儿自责,奶奶的眼泪都流了下来。缺医少药的年月里,乡下人最怕的就是“疾病”这两个字,更何况我是他们最疼爱的孙子。
再说九金黄。九金黄是奶奶养的一只下蛋鸡,这种鸡能长到九斤,加上一身棕黄色的羽毛,故名九金黄。
我小时候就体弱多病,牛蹄筋事件发生不久,我的嘴唇生了很严重的口疮,一撕痂皮,就会流下脓血。可偏就在这时候,家里的那只九金黄得了鸡瘟,这种鸡瘟只存在于鸡与鸡之间传染,对人无害。所以,在咽气前,奶奶忍痛将它杀了,给全家人解解馋。可奶奶却不让我吃它,因为它是发物,会“飞”(病灶扩散之意),怕我吃后加重疮口的感染扩散。这对常年不见荤腥、嘴馋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考验。爷爷看不下去了,就说:“想吃就吃吧,解了馋再说。”看着金黄色的鸡汤和喷香的鸡肉,我最终还是禁不住诱惑,在奶奶无奈的叹息声中大吃了一顿。
香!这件事情过了四十多年,我再没有吃过那么香的鸡肉。
吃完了这顿鸡肉,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段时间,直至口疮痊愈。每天放学,我的眼睛忍不住在院子里巡视,再也没有了那只九金黄悠然自得的身影。这本是奶奶心爱的下蛋鸡,因为鸡瘟给家人打了牙祭。是啊,在那个刚刚填饱肚子的年月里,实在是一种无奈之举。如果放到当下,得了瘟疫的鸡只有被消毒深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宰杀吃掉的。多年以后,每次吃鸡肉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当年生口疮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吃这只染上瘟疫的九金黄的情形。
牛蹄筋和九金黄的故事都与爷爷奶奶有关,听起来似乎有点悲凉。四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总是感到浓浓的温暖和幸福。有爷爷奶奶的疼爱,真好。